人类天性爱听故事,而历史总是最优秀也最残酷的编剧。时至今日,南京大屠杀已过去87年,讲述南京大屠杀的艺术作品有很多,呈现于银幕或舞台的也不占少数,而真正能描绘出这道人类历史上狰狞的瘢痕的并不多,我认为舞剧《记忆深处》当属这少数优秀作品中的佼佼者。
2024年多彩贵州文化艺术节展演剧目《记忆深处》,以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纯如探索南京大屠杀真相的故事为线,散点式地将南京大屠杀中一幕幕骇人的画面以极具张力的舞蹈动作呈现在舞台之上。沉重压抑的历史在导演的精心编排、舞台美术的巧妙设计和演员的深情演绎下,以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印刻在了观众的心中。
基于张纯如的事件,《记忆深处》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讲述是与众不同的。在剧情结构上,它并没有选择线性叙事,而是跟随张纯如所著的《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的视角,以典型的真实历史人物为引,交织出了南京大屠杀中最残酷的切片。南京安全区领袖德国人约翰·贝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主任明妮·魏特琳、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南京大屠杀施害日本士兵东史郎,四个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在张纯如跨越时空的探索中,从不同的视角展现了这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其中,最特殊的视角来自东史郎,不同于大多数受害者的角度,东史郎的故事更揭示了南京大屠杀为何不止关联中日两国,而是整个人类世界不可磨灭的瘢痕。
剧中,日本普通青年东史郎,因为一个艺妓的诱惑,接下带有象征性的匕首,辞别母亲加入入侵中国的部队。在军队中,他和一众与自己相似的青年被洗脑,异化成了战争怪物。面对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女孩们,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侵害。在全剧的高潮,东史郎的形象早已淹没在一众恶鬼般的士兵中,而那把匕首却再次出现。视线再次聚焦于这个“具体”的人,不同于上次一匕首出现时东史郎与母亲相拥的温馨画面,他将匕首划向了另一位母亲,怀有身孕的李秀英。一个沉重的伏笔被揭起,这个日本青年与日军士兵的形象重合,他又何尝不是身处被战争异化的悲剧之中。这并不是在为这些恶鬼的行为辩解,而是如张纯如书中所写,如果我们要确定这种事件不再发生,就必须从历史中汲取教训。这也是《记忆深处》在故事的讲述中最为成功的一点,它展现的南京大屠杀不只是家国仇恨,而是整个人类都必须警醒和牢记的悲剧。
对于舞台灯光与美术的设计,《记忆深处》也打破了常规的写实置景,采用一种意识流的极简风格来辅助展现可怖的历史真相和张纯如探索与斗争过程中的所思所感,将重点集中于观众直观的情绪体验,通过强烈的形式感加强了观看过程中的情感共鸣。以东史郎加入日军后的设计为例,巨大的四边形白板被悬在空中,投影下映出血红的颜色,整个舞台只有人物身上披着惨蓝的灯光。血红的颜色本身就带有危险的意味,蓝光照在人物身上鬼魅感更盛,有效辅助了剧情对观众心理的震撼。同时,舞台也将投影、纱幕等装置运用得极为巧妙。在剧情高潮一幕,张纯如与魏特琳悲痛地为遭受迫害的女孩们整理好尸体,唯一幸存的李秀英迎着舞台上唯一一束暖光被魏特琳推向舞台深处,纱幕缓缓落下,刚好将张纯如与二人隔开,魏特琳离去的身影瞬间化作书籍中的一页,恰好呼应着张纯如透过无数书本与资料看见了这一切,实现了一种舞台的特效效果。可以说《记忆深处》的舞美设计对其思想内核的传达起了极大的辅助作用,同时提升了《记忆深处》的艺术水准。
在舞蹈的呈现上,《记忆深处》同样达到了艺术的精湛。舞蹈作为一种非语言的艺术形式,其魅力在于通过身体语言传达情感和故事。《记忆深处》的舞者们以极具张力的舞蹈动作,将角色的内在世界和历史的沉重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记忆深处》的舞蹈动作大开大合,让人震撼于肢体力量对残酷的表达。安全区的百姓被杀,演员排出蜿蜒的队伍一个个走到台前,随着背景音乐和有节奏的枪声,一个个直挺挺地倒到台下,贝拉的演员在痛苦与懊悔中无力阻拦,最终只能扑在台口悲痛的捶打台边。中弹的强烈冲击力、身体无力瘫软唯有拳头攥紧的崩溃,舞蹈演员的肢体呈现仿佛能真实地让观众感受到生命的逝去和精神的破碎。还有日军对女学生的侵害,两名扮演日军的男演员抓住女演员的手脚,戏弄地将女演员直接抛起,女演员的身体如绳索一般在空中划出弧线再重重落下,将虐待的残酷与恐怖展现到了极致。不得不感叹,《记忆深处》的舞蹈呈现第一次让我深刻感受到了舞蹈演员的可敬,让人感叹何为用生命舞蹈。
《记忆深处》以张纯如饮弹自杀的画面开场,最终每一个人物也都在痛苦、挣扎中结束他们的表演。历史会随时间沉淀,就像李秀英讲述的她脸上那最终被掩盖在皱纹中的瘢痕,但在记忆的深处,残酷的战争对于每一个人的伤害不会消散,这些伤痛不只属于亲历者,也会如遗传一般刻印在每一代人的灵魂深处。将这篇文章命名为“瘢痕”的含义在于:因为舞台暗黄灯光下扮演受害百姓的演员定格时像舞台上的瘢痕,因为李秀英脸上去不掉的瘢痕,更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灵魂深处存在着关于这段历史每每触碰都会绞痛的瘢痕,也因为它的残酷与泯灭人性是人类历史绝对无法祛除的瘢痕。《记忆深处》和《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一样是一部可敬的作品,它不只是艺术上的精湛,也是对历史的一次深刻致敬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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